我憎恨那些把水不当回事的人,他们让我愤怒,让我浮想联翩。
1997年前后,是我人生经历中最干渴的一段时期,那两年,天不落雨,日复一日蒸腾。在我的故乡,我的沿着安河迁徙的亲人们遭罪了。地下水源不见了,井干了。人们担桶拿盆,拖儿带女,踉踉跄跄奔到南坡下的沟里找水源。那是他们的福地,几百年来,有了祸事、匪事,他们总是依靠秦岭山化险为夷。那道大梁不但是中国的龙骨,也是他们的主心骨。在历史上,中国人每一次走不下去的时候,只要靠近土地,他们的心灵就是饱满的,他们就不管多难都还总能走下去。亲人们在南坡下的羊山古河道下挖出了一汪黄水汤。
每天打水是这样开始的:清晨五点来钟村庄第一户人家担上桶出发了,那时天还麻麻亮,天空辽远。在他挑出第一担水的时候,另一户人家开始动身,如此重复,于是有的人家到了十点钟了,才挑来了水,烟囱开始冒烟。就那么一汪水,同时打的人多了,水源就消退了,半天上不来。
后来我上大学了,口袋里有了可以自己操纵的零花钱,我就对那些五颜六色包装里的叫“饮料”的水产生了兴趣。但那一年,我并不快乐。我有一位同学来自甘肃,他告诉我,今年他们那里又是干旱,他的父亲种下了50多公斤种子,收了50多公斤瘪麦子。他还说,麦子还没有熟,就全掉在地里了。有人嫌割麦浪费劳动力,把地里的麦子全都点燃了。
我大学时代的宿舍里有我的一位老乡,每次他刷牙的时候我都愤怒不已,他尽情地开着水龙头,不让它有片刻停止,直到他完成那道工序。
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称灵魂是干燥的,“干燥的灵魂是最智慧最优秀的”。我对此嗤 之以鼻,这位苦行主义者,肯定没有见过干旱。但他又说:“对于灵魂来说,变湿乃是快乐。”我觉得这位哲人真是伟大,而我,在南方的湿润里,起了回家的念想,想回去看看那些“干燥的灵魂”。
就在那个夜晚,我的亲人们挑着灯走过秦岭的山道,他们脚步坚实,远处漫游的火光,正记录着灵魂的地址。(师永涛)
(原文刊发于2009-11-09《广州日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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